袖里乾坤大

□ 桑 榆

那次收到《浙江散文》，看到朱建华的《馄饨笔记并序》。心想，这不会是我的那位北仑朋友朱建华吧，原来他还是个美食家呵！不知道他是怎么做馄饨的。

谁知翻开刊物一读，朱建华倒的确是北仑的，而文章与馄饨却风马牛不相及。无非文中的事情都是他岳母在包馄饨给他吃的时候讲的，竟是讲他岳母六岁及更幼时之淞沪会战见闻。

上海人称小河、小湖为浜，淞沪会战是正面抗日战场最有名、最惨烈的一战。而作者的岳母居住的蕴藻浜是一条河，地因河而名。此地当时正处战场中。

长江从沪凇口进来，南入黄浦江，西注蕴藻浜。蕴藻浜南岸有个地方叫庙行，张治中、宋希濂、孙元良、张炎包围了日军，取得了“一·二八”以后最激烈的庙行大捷。张治中说，庙行战役的胜利，是官兵“滴滴鲜血的结晶”。

朱建华散文叙写的“一·二八战役”“八·一三”战役却并无长篇战事描述，仅仅是八则小故事。

我不妨将第二、第七两则摘录于下，以飨读者。

第二则全文：“日本人来了。宝元公公家里，一叠要做棺材的楠木，用油纸一层一层包好，浸到河里。后来，觉得天下太平了，重新把它们捞起。最高兴的是宝元公公，他对儿子说：‘我有棺材睡了，我还担心睡不到棺材了。’棺材做好后，上油漆，抬到空场上晾干。宝元公公坐在屋檐下看着，不让鸡飞上去。上午，村东头一声巨响。听声音，是日本人的小钢炮。过一会儿，第二颗炮弹落下来，落在宝元公公和棺材的中间。”

你看，宝元公公有了寿材，后事不用操心，当然内心喜悦，刷漆、包纸、赶鸡，种种细节，并不因文章短小而简略，可见作者之生活功底。宝元公公“觉得天下太平了”可以安享晚年生活了。

然而，路回峰转，“第二颗炮弹落下来，落在宝元公公和棺材的中间。”宝元公公怎么样了呢？作者没说下去。好就好在没说下去。读者也会捂住作者嘴巴不忍心让作者再说下去。明显的是，宝元公公的太平梦被炸得粉碎。“第二颗炮弹”，此词看似平常却令人注目。哪里有一炮就把老百姓炸中的啊，除非将宝元公公的棺材误作碉堡等作战目标了。

第七则全文，很短的：“兴隆年幼时，蕴藻浜打仗，被一颗流弹击中小腿，变成了瘸子。他到了二十岁还没有成家。兴隆的娘舅，替兴隆从浙江山区买来一个姑娘，长得很好看。但这个姑娘，看见兴隆走路的样子，总要笑个不停；叫她忍，就是忍不住。家里又给兴隆说了一门亲事，是远亲的一个女儿。她小时候，和两个小姑娘，在麦地里玩一只炮弹。炮弹爆炸了，两个小姑娘死了，她腿上炸出一个大洞，变成了瘸子。这门亲事成了。”

你看，连买来的姑娘看见兴隆走路的样子也“笑个不停”，那还有谁看得上兴隆？有！同样因为伤在日本人炮弹爆炸的“远亲的一个女儿”。买来的姑娘哪儿去了，不知道。短短一则，有穷姑娘一，伤兵兴隆夫妻瘸子一对，死去小姑娘两个。真的读了令人欲哭无泪。

两则故事，凡紧要之处是交代得很清楚的。如，宝元公公那则，“日本人来了”“日本人的小钢炮”，将事情的元凶交代得明明白白。兴隆那则，“蕴藻浜打仗，被一颗流弹击中小腿，变成了瘸子”，“炮弹爆炸了，两个小姑娘死了，她腿上炸出一个大洞，变成了瘸子。”元凶也是日本人的侵华战争。

两则故事又多有含蓄之处。宝元公公在炮弹爆炸后怎样了？兴隆娶了远亲的女儿感情如何？她怎么会愿意呢？这都是不必啰嗦的事，是伤心欲绝的事。宝元公公还能怎样！兴隆一家还能怎样！

抗战是国家大事，抗战为国为家。长篇小说全景式展开固然让后人勿忘历史，笔记体散文令百姓看到历史如在身边，实在真切。

此文虽然是散文，仍可见作者对于我国古代笔记小说之熟谙，语句洗练老到。古人曰：“袖里乾坤大，壶中日月长”，《馄饨笔记并序》飘忽的袖管内，深藏着宏大的乾坤啊！欲先睹为快者，可以去看看北仑作协新出的《耕耘耕读新气象》一书么。